大街小巷叮叮咚咚的敲盆声,行人打伞脚步匆匆,面色沉重,市区说大不大,说小也不小,疏散人员绝对是个大工程,具体被疏散到哪儿还是个问题,大多数居民选择原地不动,等待上头安排。
“苗苗哥,咱们明天就带旦旦回乡下吧。”秀春夜里睡得不安稳,外边哗啦啦雨越下越大。
陈学功起身拉开窗帘看了看,没法睡得踏实,看看书桌上的闹钟,八点多。
利索的套上长裤,陈学功道,“我去喊姑妈,你带旦旦和爸妈先走,别等明天了,就现在,给旦旦穿厚点,裹上雨衣,雨这么大,我担心撑不到明天。”
秀春立马穿了衣裳,旦旦还没睡,妈妈、妈妈叫个不停,陈学功已经套上雨衣出门了,秀春拍门喊陈秋实夫妇。
“春儿,咋了?”陈秋实身上批了件衣裳,没戴眼镜。
“大伯,喊大娘起来,咱们现在就回乡下,雨下这么大,苗苗哥担心撑不到明天,他去喊大舅妈他们了。”
听秀春这么说,陈秋实忧心的叹了口气,赶紧喊许淑华,穿上衣裳,把存着现钱都带上,行李简单收拾两件,关灯关电闸。
“大伯你能不能骑自行车?”秀春道,“我骑车载大娘和旦旦,你骑车带行李,咱们别地走了。”
陈秋实点头,“成,我打手电筒。”
路上泥泞难行,半个小时的路程硬骑了一个小时才到家,惊动了陈木匠老两口,陈老太点上煤油灯,连声念阿弥陀佛,“天都要下塌了,指定是得罪了龙王爷…”
心事丛丛,谁也没应声,秀春来不及脱雨衣,对许淑华道,“大娘你先带旦旦睡觉,我回去接应苗苗哥。”
许淑华担心道,“你自己行不行?”
陈秋实道,“我跟你一块回去。”
秀春忙道,“我自己回去,你们都在家好好待着别乱走。”
秀春没打岔,骑上车就往回走,还没到郊区,水已经漫了上来,河坝将将漫出头,泽阳四座大型水库先被冲垮,整个泽阳无一处幸免,泽阳铁路段瞬间被冲断。
第118章 18号一更
水火最是无情。
水势已经蔓延到自行车半个车轱辘的地方,阻力太大,已经无法再前行,并且有继续往上升的兆头,大雨还在继续下着,隐约能瞧见朝秀春这个方向奔来的身影,恐慌声喊叫声,还有儿童的啼哭声。
秀春只能连连倒退,打着手电筒焦急的照射远处,通往芦汪北唯一的干道已经被水淹没,奔走而来的人已经顾不上穿过的是田地还是大马路了,唯一的念头是继续往南逃,南边地势高!
“春儿!”
陈学功的大喊声对秀春来说无疑是天籁,原来不知什么时候,秀春在原地张望时,陈学功他们已经越过她走到了前面。
如果不是陈学功回头向光源处看了一眼,他们可能将会失之交臂!
陈学功淌着水,连跑带走到秀春面前,朝她大吼,“我不是让你在家等着吗?!还站在这等,你傻不傻!”
秀春也回声大喊,“我担心你!”
话音刚落,陈学功一把搂住了她,紧到发抖,没再废话一句,揽着秀春大步往南走,自行车在水里艰难前行,宋建国带着陈秋娟和宋学礼走在前面,越往南走水势越小,渐渐水不及脚踝,竟已到了芦汪北合作社境内。
逃难的人瘫痪了一般,不管泥泞,不管雨水,一屁股坐在地上,乐观点的缓口气默念声阿弥陀佛,有家人失踪的或嚎啕大哭或低声抽噎。
秀春心情沉重无比,拖着双腿往家走,陈学功始终拉着她,与她十指紧扣。
人群中有人突然道,“水没再蔓延了,我要回家把粮食扛出来,免得趁乱被人都走!”
说话的人一定是附近的农民,这一片的水位还不太深,没过小腿大腿的样子。
有一就有二,谁能想把家里值钱的东西放弃了,家在附近的纷纷要回去,陈学功忙大喊道,“乡亲们大家别回去!等水位退了之后东西还在!现在回去危险,有可能再发大水!”
离得近的人犹豫了,迟疑着未前进,可有人却道,“粮食不能泡,泡了之后发芽生霉,等水位退了之后就全毁了!没了粮食咱们去喝西北风吗?!”
众人惶然,还有穿着大裤衩就奔出来的,钱没拿,啥都没带,房子都被冲塌了,如果不是跑得快,这会儿命都没了!
仍旧有大批附近村民回去,秀春顺手拉住一个,那人不领情,甩开秀春,踩着水就往家走。
陈学功摇头道,“算了,他们不听是他们的事,咱们赶紧回去吧,再不回去,爸妈他们该担心了。”
话音刚落,又一阵水浪扑来,水位急速上升,刚才吵嚷着要回去背粮食的人,甚至都来不及赶回,直接被卷入了水浪中。
又是一阵慌乱奔逃,指定是哪里又被冲决堤了。
叫骂声、尖叫声、哭泣声,陈学功紧拽着秀春往前冲,陈秋娟已经七个多月的身子了,水里阻力大,她力气已经到了极限,越走越慢。
“建军,你带学礼赶紧先走。”
陈秋娟肚子这么大,想背都无法背,宋建军急得不行,喊秀春要自行车,他要推着陈秋娟走。
秀春二话不说,直接弯腰把陈秋娟横抱了起来,顾不上他人讶异的眼神,快步往前走,饶是她力气大,把陈秋娟抱到安全地方也是累得大喘气。
宋家所在的生产队靠北,水位已经没膝,宋建国要回去,直接被陈学功拦了住,强制性道,“都先去我家!”
陈家的院子里水位末踝,门槛上被陈木匠扔了破棉花被堵上,所幸堂屋没被水淹,家里除了旦旦一无所知睡得正香,所有人无心睡眠,焦急张望。
直到瞧见所有人都回来了,才大松一口气,陈老太抹着泪道,“我的娘啊,从来没见过这么大的雨,一定是咱们造孽太多得罪老天爷啦!”
陈老太话音刚落,陈木匠便呵斥道,“浑说啥!既然孩子们都没事回来了,去煮点姜汤给他们驱驱寒。”
陈秋娟冻得嘴唇都发乌,秀春赶紧让她上炕,许淑华找了身她的衣裳,家里棉花被没了,许淑华管不了太多,直接把陈木匠老两口盖的被子搬过来,裹到陈秋娟身上。
“秋娟,你有没有哪不舒服的?肚子疼不疼?”许淑华别的不怕,就怕伤到她肚里的娃,奔波了整晚,快生了的人哪能受得了。
陈秋娟点头,“我还行,没啥事,都快去换身干的衣裳,苗苗,给学礼先找一身你的衣裳换上。”
一通忙乱折腾,总算缓了口气,外头雨渐小,不知何时停了雨点,陈家篱笆院里也三三两两进了人,不知道到底是哪个地方的,反正都是躲洪灾躲过来的人。
陈老太心地善良,让他们赶紧进屋,姜汤大锅大锅的熬。
堂屋被挤得满满当当,谁也不认识谁,脸上满是疲累之色,陈秋实把炕几搬走,让他们在堂屋炕上将就睡下半夜。
秀春换了衣裳去小厨房端姜汤,看见堂屋坐着逃难的一群人,心里咯噔一下,脸色惨白。
陈学功看她脸色不对,慌忙道,“春儿怎么了?哪里不舒服?”
这是秀春头一次急得掉眼泪,懊悔无比,紧抓着陈学功的手,“苗苗哥,小妮…小妮呢,我忘记把她带走了!”
秀春的心咚咚直跳,后背一身冷汗,大水无情,如果小妮子真有个三长两短,秀春要怎么跟郑二婶开口!
陈学功心情沉重,揽过秀春的肩,给她无声安慰。
这一夜谁都无心睡眠,睁着眼到天亮,五点刚过,东方天际竟出了霞光,日头渐升。
郑二婶找过来了,脚步慌乱,见到秀春就抓着她的手问道,“春儿,有没有看见我家小妮,小妮呢,她有没有跟你一块回来?”
秀春张张嘴,无话可说。
郑二婶腿一软,扑通一声坐在了地上,拍着大腿哭道,“小妮,我的小妮啊…”
逃难的人心有戚戚,有人来拍郑二婶的肩,宽慰她,“只要尸骨没找着,就有希望,像我,家里人都冲散了,还不知道他们是死是活。”
秀春深有无能为力之感,只能抱着郑二婶任由她哭。
好半天郑二婶才缓过来劲,失魂落魄的往家走,合作社的大喇叭在上空一遍又一遍播放,让逃难的人群全部去合作社大院登记信息,等待上面救援。
灾难之后需要统计存活人数死亡人数失踪人数…
陈家瞬间走了许多人,空荡了下来。
老地主何铁林跟着找了过来,进门瞧见秀春他们都在,长吁一口气,对秀春道,“你奶奶快急死了,摸到生产队让我过来看看有没有事。”
秀春心里一暖,忙道,“何爷爷,我这就跟你一块回去,给我奶报个平安。”
此时小妮子还和她舍友蹲在树干上瑟瑟发抖,等待救援,入眼处皆是漫天的水,她们的宿舍被淹的只剩下一个房顶在。
昨夜小妮子半夜起来去公厕,人回来还没进宿舍,湍急的水流四面八方流过来,从脚踝迅速蔓延至小腿,等小妮子拿洗脸盆把宿舍所有男同学女同学都敲醒时,水已经淹到了大腿,整个高中没有一处可以躲难的小高楼,大家慌乱逃散,经常给她打菜打足量的同学张灵芝不会游泳,个子又小,等水漫道小妮子肩膀时,张灵芝已经没了脑袋。
小妮子想也不想,拖着张灵芝浮上水面,张灵芝被呛了水,吓得哇哇大哭,小妮子四下找逃难的地方,被她哭的心烦意乱,想也不想便大吼道,“闭嘴!再哭我把你扔在水里!”
张灵芝没想到平时讲话轻声细语的人发起火来会这么可怕,牙齿直打哆嗦,不敢吭声。
不远处的水面上飘着一扇不知道从哪冲过来的门板,小妮子把门板拽过来,让张灵芝抱着。
食堂后面有棵大洋槐树,高过房顶,小妮子拼命拖着张灵芝往洋槐树方向游,洋槐树已经有几十年的寿命,根深蒂固,水才没过一半树干,小妮子扭头问张灵芝,“你会不会爬树?”
张灵芝怯怯的摇头,随即哽咽道,“小妮,你救我…”
小妮子深吸一口气,无比庆幸她在乡下长大,上山下沟爬树掏鸟窝,总算没白练这身功夫。
又一波洪水淹过来,小妮子冲张灵芝大喊,“抱紧树干!”
两人死死抓着树干不松手,任由水浪淹没头顶,憋着气,等水势稳定之后,小妮子带张灵芝浮上水面,此时洋槐树干的分叉已经就在眼前,小妮子道,“快扒着树杈爬上去!尽量往高了爬。”
张灵芝先哆嗦着上去,小妮子尾随其后,两人分开而蹲,为了减轻树杈的承重,离得老远。
雨已经停了,估摸现在是后半夜了,水位也停止了漫涨,将将漫到小妮子的脚面。
小妮子已经非常疲惫,刚才把张灵芝又拖又拽,几乎已经耗费了所有体力,在这片被全部淹没的学校里,这棵洋槐树就是孤岛,没见到有人来救他们那刻,就不算完事。
耳边还能听见张灵芝的抽噎声,这个姑娘是真怕了,因为不会凫水,那种好几次淹没在水里的窒息感令她无比恐惧。
耳边又突然传来呜呜呀呀声,小妮子一惊,她听出来是狗的声音,这年头狗可不多见,小妮子就在合作社大院里见过一次,被合作社的人养来看粮仓的。
小狗不大一个,还没有小妮子胳膊长,划着小短腿呜呜呀呀冲小妮子叫唤。
小妮子动了恻隐之心,向小狗张开胳膊,小狗立马游到了她怀里。
后半夜小妮子都不知道怎么熬过来的,天渐亮了起来,能看见远处,整个泽阳市都被淹在了大水里,只能见到小楼上有人,甚至是楼顶,乌央乌央全是人。
已经有部队的军官来救援了,大船小船,先在人最密集的地方救人,这棵洋槐树对于他们来说相当不起眼,甚至没人会看见里面藏了两个人带一条狗,因为现在是初夏了,洋槐树枝叶茂密,船不划过来她们都没机会。
张灵芝扯着嗓子喊救命。
比她声音大的人有的是,距离这么远,谁能听见。
喊了几声就没了力气,张灵芝泄气哭道,“小妮,我不想死,我爹娘还有我弟弟他们也不知道怎么样了…”
现在唯一能让人辨识是学校的东西,不是这棵老洋槐树,而是屹立在操场不倒的红旗。
“团长,那边是学校,全被淹了!”
许卫东道,“我知道。”
可还是划船往学校方向赶。
“淹成这样,不可能有生还的人!”
许卫东回头狠狠瞪一眼,“再啰嗦你就跳下去!”
“有人,有人来了!”张灵芝激动的喊小妮子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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